人間所謂生日,是指脫離母體的那一天,小小的身軀會從羊水脫出,潤紅皺摺的膚肉曝露在空氣之下,雙眼緊閉,似乎還做著待在海裡的夢:在那裡不用思考,不受拘束,只儘管在深不見光的世界悠遊。薄嫩的後背感受到不同於水的粗糙觸感,來自人類寬大的手掌正摩挲著他,嬰孩掙扎著,哭了出來,眾人的驚呼歡笑灌進他細小的肺部,把胎兒的夢境擠出。

十一月二十八日,特倫斯離開母親,於夢中清醒,但有的時候他會認為,這裡其實也是誰做的另一場夢。

三十個年頭說長不長、說短不短,但足以讓人體會一遍酸甜苦辣。再一次的,特倫斯跟隨日出而起,若察覺身側傳來暖意與平穩的呼吸,他的首先行程會是給予枕邊人一個溫柔的親吻,接著坐在床邊觀察那張安詳的面容,以及不斷膨脹收縮的胸腔。被光輝點綴的海藍細細回憶過往,這似乎是他第一次與人維持這麼久的伴侶關係,他們在偶然一次的人像攝影中相遇,卸下家族包袱的他能夠更加自在地閒話家常,與眼前的女子在談笑間認識彼此,散場的那晚,她跟著特倫斯回到溫暖的被窩,一待就是三餘年。

起初特倫斯並不會對她毫無保留地吐露想法,他如夢似幻的言語對大部分人來說十分怪異,被無視或譏笑固然成為最常見的回覆,就連自己的親姐姐夏儂也會被他過度露骨的話語嚇得一愣,這令他開始感覺愧疚。他或許該慶幸沒有遇上真正刁難自己的人,在長年與人相處之下,他才漸漸抓到一般人的底線,巧妙地開啟其他話題或是保持沈默,但吞下的字句與日俱增,就像承裝過量的水杯那般滿溢而出,他需要找其他方式宣洩,而畫畫是他嘗試過最好的方法。

他又完成了一幅參雜眾多顏色的畫作,混亂之中微妙地保持平衡,菌絲般的細線就像神經遍佈在抽象色塊裡頭,引導視線追尋,卻半途被有限的畫布空間硬生截斷,使整體構圖留下懸念。某日好奇之下,她詢問特倫斯作畫的概念,只見男子在不安與期待之間猶豫不決,雙唇最後仍是傾吐出些許意想……女子反常地沒有離開。之後在入睡前的相擁溫存,特倫斯會對著懷裡的她含糊輕語,假裝是夢話一般對著無形傾訴,那時候他還沒有鬍子,女子能夠輕易在愛人的唇瓣留下溫度來作回應。

然而她不清楚的是,特倫斯還保留了一個秘密。不論擁抱抑或親吻,他總會感受到不同於她的某種怪異,在唇舌交纏之時,冰冷的生物會緩緩爬入他的咽喉與鼻腔堵住氣息,這股涼意甚至蔓延至腦門與全身,彷若警告般搗亂他的五感直到兩人分離。不知從何開始,陌生的力量不斷阻止特倫斯與他人的交流,一個友好但迅速疏離的擁抱不會引來它,但當特倫斯對誰產生好感或想讓關係進一步時,結局總會不約而同——但這次他認為自己隱藏得很好。

特倫斯溫暖的指腹撫上她的臉龐,像在確認容貌那般從額間滑落至下顎,感受撐起膚肉的硬骨,只因那張融合眾多面孔的漩渦有時會重現於此。他仍在判斷,那時在深淵裡看見的容貌似是屬於她、又像是別人,擴散開來的漣漪不斷干擾他的記憶,它究竟想傳達什麼訊息?

床上的女子被這一陣摩挲喚醒,慵懶與放鬆的神情在見到特倫斯的表情時變得困惑,她喊了他的名字,而男人盯著那半斂的烏黑眼珠,輕輕對它回了一句:我在這裡。

她最後揭穿了他的心思,隨著兩人漸漸疏遠,這段感情毫無意外地步入終點,僅剩他一人仍執著於漆黑圓日,一如往常結局,只有他和它陪伴彼此。

於此之後,他又返回到家族的事業,藉由繁忙暫時遺忘孤獨。可惜安穩的時日並不青睞他,讓特倫斯在某日陰錯陽差受邀參加一場他國的商業活動,不祥的預感使他難得抗拒出席,最後在夏儂的再三說服後才勉強搭上早晨的班機——他大概從未想過,自己即將與萬聖夜的夢境重逢。